■记者 王彦 实习生 祝子杨
采访尾声,我们请海清给昨天的、今天的、明天的自己分别送句话。此时她收起片刻调皮,“曾经的我挺了不起。我感谢每个节点都选择得非常棒的自己,该不掉链子的时候都没掉链子,该不怂的时候没怂过”。
没怂过——这是否一位女演员在个人演艺生涯行到中段时的阶段性陈词,我们很难妄下论断。但对应她此刻的演艺进行时,倒是恰如其分的。
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,海清出现在中国国家话剧院《死无葬身之地》的舞台上。对于演员海清,这是她与28年前的自己的重逢之作,也是在完成了《平原上的摩西》《我本是高山》后与观众再见的第一面。
人们常说,演员过往塑造的角色或多或少会留在表演者的身体里,海清部分认同。她用一碗汤作比,鸡块、火腿、冬笋、玉米不同食材注入不同滋味,但留下来的、为人品出来的,又是另一回事,“甚至有些角色对我的影响,不一定是她有多成功,而是或许不成功但能在过程中予我帮助。”
戏剧之重
1946年,法国哲学家、作家让-保罗·萨特写下《死无葬身之地》,演至2025年已是国话的第四版。故事里,五名游击队员置身“招供即背叛、沉默即死亡”的绝境,一次次被逼入酷刑与道德的抉择。吕茜是其中唯一女性。
“这是个很‘重’的角色,没有生活化或是可以‘轻松’点的时候,背叛、撕裂、凌辱、告别、死亡,一切都在24小时内发生。”1997年,北京电影学院大一新生海清在《死无葬身之地》首演现场完成戏剧的启蒙。28年过去,有些细节可能被淡忘,但角色的分量、戏剧的分量,在时间里沉淀了下来。“特别较劲、要命、伤心,一开始我就知道。”海清说。
6月接到邀约,8月开始排演,从排练到演出仅1个月时间,演员做了各种困难准备,譬如台词的弦外之音、譬如极端情绪的反复调动等。却未知,扑面而来的难题是,她刚进组就摔了。海清指了指肋骨,“整边的软组织都肿了”,深呼吸疼、打喷嚏疼,更遑论调用气息说台词。面对导演疑虑的目光,演员立了军令状:“给我些时间。”整个8月,海清在排练厅扎了根。每天一睁眼,不是唱就是念,时常进入“心流”状态,儿子在旁直说“妈妈疯了”。
海清对自己“狠”是名声在外的。在北影读大三那年,她得到机会演《雷雨》。一次巡演,女孩发烧到39℃,老师黄磊劝她别上了,海清回:“我梦到蘩漪了,我死也要死在上面。”这段经历后来成为学校的一段传奇。
这股狠劲,在她出道20多年后依然如故。跟身体、跟角色死磕了大半个月后,8月下旬,海清伤情缓解,气息恢复,表演的底气有了。但从导演这面“镜子”的反馈里,海清觉得,“我还很差点意思”。她准备了一个本子,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导演每一次的调整和指导。她还专门找人来侧拍自己的表演,再比对导演提示,一次次复盘。
助她打通角色关卡的还有上一任吕茜的扮演者冯宪珍,海清口中的“最强后援”。两代演员共享角色灵魂、共享触摸她内心的曲径通幽。
表演之真
许多观众对海清的印象,始于20年前那批家庭伦理剧里的“国民媳妇”。
2006年,导演滕华涛筹备《双面胶》,编剧六六。黄磊看到了项目,立刻推荐给海清,后者第一眼就被击中了。剧本开头一句“胡丽娟一笑,咧着牙龈,一嘴四环素牙”,她想,这不就是我嘛。为师者黄磊看到了角色和弟子的匹配度,滕华涛则从《玉观音》的钟宁身上瞧见了胡丽娟需要的锐利与柔情。“很奇妙,那是我几乎不用‘演’的角色。”海清回忆,拍了半程后,她给黄磊发消息,“我第一次感觉到角色的种子在心里发芽、开花,不吃不喝甚至没有阳光,它都能生长”。
能自主生长的角色当然成了。“事业运”转起来的海清赶上了家庭伦理剧的黄金年代,也迎来属于自己的“媳妇时代”。《蜗居》《媳妇的美好时代》《王贵与安娜》《小别离》《小欢喜》《心居》……她在家庭里周旋,为房子、孩子焦虑,为柴米油盐操心,一个伶牙俐齿的“国民媳妇”把时代变迁里女性的难题、她们内心的褶皱或微澜,一一摊开。
热剧爆款成就海清,却也渐渐让她被束缚在“家里家外”。《心居》之后,她开始有意识地主动踏出家庭的故事框架,她演《红海行动》的战地记者,到非洲的飞沙走石里摸爬滚打。极寒天气里,她在中小成本电影《蓝色列车》里演卖面包的女人,“其实那个角色我没那么喜欢,但我觉得导演很有意思,就挺想合作。”海清所说“有意思的导演”是张大磊,电影完成后,他带着改编自作家双雪涛同名小说的剧集《平原上的摩西》再次递来邀请。书中的傅东心是海清过往角色谱系里完全陌生的一种母亲。文艺女青年生活在小镇,精神世界的存在感远大于世俗身份,她不再为了家庭奉献一生,而是在内心深处沉默走出。
“角色对我有吸引力、创作上有空间,我就接。”海清说,她自认有些任性,不会因为外界对演员“舒适区”的质疑就轻易动摇自己,“我比较听从我自己内心是否真的想演,哪怕她暂时和我有些距离”。前几年,她深入甘肃农村,把自己活成农妇的样貌,在一堆素人里毫不违和;又辗转云南山区,去靠近、理解、诠释一个伟大灵魂。
在电影《我本是高山》上映后,海清淡出了公众视野近两年。这期间,她谢绝过一些工作,学着更自洽地看待表演、看待生活。
“这几年,我做的第一个功课是,学会不去设定一些不切实际的目标。”她拿看书举例,倘若一天读100页的目标有点高,那就先从每天20页读起。又好比,如果每天四五点起床不切实际,那就先从早睡做起,第二天就能伴着日出、鸟语在六点起床。“慢慢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。”海清说,那是一种长时间的平和与宁静,以及保持内心专注、屏蔽杂音的能力。
国话的这版《死无葬身之地》有个极具冲击力的设计:转场间隙、剧场黑灯时,总有一台射灯投向观众席,甚至从一个个观众脸上扫过。让观众也如同剧中被俘的游击队员那样,感受到如同监狱探照灯般的巡视和监控。于观者,沉浸感、对话感极强;于演员,与台下“同行者”身在同一场域,近到可以同呼吸。
与观众无限靠近,海清很清楚,被评价是表演者的宿命。“如果我说全都在意,那是骗人的;我要说全部不在乎,那也是骗人的。”网络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,她告诉自己,得在众声喧哗里找到表演之真,“观众是面镜子,但不是能照见360°的全部。有时候,能看到你后背的镜子是时间。作为演员,我希望一部戏能照耀他们,如此而已。”
海清想起小时候,她在南京的影院里看卓别林的电影,一眼就迷上了。后来电视里放,她也目不转睛。看着看着,会忽然流下泪来,“我小的时候不知道,后来慢慢懂了大师藏在艺术后的悲悯——人生近看是悲剧,远看是喜剧,用笑来对抗生活的悲剧”。海清视卓别林为事业上第一位偶像,明天,也就是未来,她说希望自己更善良一点、更为别人考虑一点。至于“别人”的范畴,她说“是除我以外的所有人”。